焚香:鸠鹊香

楔子

“曲氏,宁家小娘子告你为泄私愤,杀死临淄秀才卫琅,你可认罪?”明镜高悬的牌匾下,县令伴着惊堂木的响声如是喝问。

欢场红人曲霓裳跪于青石板上,倔强扬起脖颈,冷眼睥睨所谓的原告,半晌,齿缝中挤出一句不甘的回答:“贱妾,认罪!”

重而又重的“贱妾”二字,仿佛含着血泪,令原本哭得梨花带雨,几欲昏倒的宁臻都愣了一愣。

堂上落幕,曲霓裳被衙役带了下去,宁臻则扑进宁夫人方氏怀里哀哀痛哭:“她为什么要那么做?我都容忍她与卫哥诗词唱和了,她还想怎样?”

方氏虽是心疼女儿,然而眼中却带着一抹奇异的如释重负。她拥着女儿,慢慢走出衙门,忽而身形一顿,惊愕地看向对面。

碧玉年华的外族少女,着一身开襟及踝雪白羽衣,赤色透明璎珞自鬓间金步摇上垂下,在阳光中带起圈圈赤金光晕。少女清丽娇憨,晶亮眸子似笑非笑地睇着方氏,轻启檀口:“夫人,许久不见,可还记得菀笙?”

“啊,菀姑娘!”方氏惊呼一声,而后目露警惕之色,“你我早已钱货两讫,不知姑娘……”

“夫人,咱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!”菀笙打断她,冷笑道,“您说,宁小娘子与曲姑娘你情我愿,绝无牵绊。可如今呢?”

方氏脸色骤然煞白,死死攥住了宁臻的柔荑,牙齿打着颤道:“你,你不能夺走我的女儿!”

1.偷天

方氏进入宁家做妾的时候,隔壁院落的瑶姬已怀了女儿宁臻,颇受一无所出的夫人喜爱。

方氏心气高,一心想一举夺男。只可惜,后来十月怀胎,一朝分娩,竟也是个女娃。

当时,看好她的王管家给她出主意:“趁着老爷外出还没回来,我去外面找个男婴,你把孩子换一下。”

方氏颇为心动,然而,只是略一思忖,她就断然否定:“不!夫人耳目众多,咱们的动作只怕瞒不过她。若是被查了出来,那就是祸乱血脉的重罪!”

王管家颇为失望,觉得方氏未免太过小家子气,只是,人家下一句就颠覆了他的看法,“是男是女,只有我们知道。就算我们对外宣扬是男孩,又有谁怀疑呢?可若是这孩子丢了……这可是老爷唯一的子嗣啊!”方氏隔着屏风笑望王管家,“您觉得如何?”

王管家似乎想说什么,但看她心意已决,也只得同意。

在两人的刻意纵容下,宁家一整天都在谈论府里添了个小少爷的喜事儿,更何况方氏狠狠打赏了自己院里的下人,更让别院的下人眼热。

一时间趋炎附势之人骤然增多,甚至连深居简出的夫人都被吸引了过来。

方氏故作大方地将孩子交给夫人,实则手心里满是冷汗,她低眉浅笑:“新生的孩子,见不得风,包得严实了点,您别笑话。”

好在夫人只是瞧了一瞧,就极为冷淡地放下了孩子,倒不虞露馅。

当天夜里,方氏的院落就发出了“走水”的惊呼,阖府上下一片混乱。待火光扑灭,丫鬟们一声惊呼:“小少爷呢?”

“孩子!我的孩子!”方氏披头散发,凄厉惨嚎,“苍天啊!这是谁要灭宁家的后啊——”

匆匆赶来的夫人心中“咯噔”一跳,方氏这话分明是诛心之言,这场火不大,但孩子出了事,却是无法挽回的灾难。

果然,翌日宁老爷回家后,根本不听夫人的辩解,雷厉风行地下了休书,并将卧床不起的方氏抬举成了正室。而瑶姬,也因“知情不报”受了牵累,自此失宠;唯女儿宁臻,还能得宁老爷几分笑颜。

只是十数年后,当年最为得意的一笔却成了方氏永久的心病。方氏月子里策划了那样一桩险事,自是没能养好身子,此后再不能生育。而她本人又极为善妒,严防死守,将不少阴私手段用在了姬妾们的身上。及至宁老爷去世,偌大宁府除了小娘子宁臻,竟找不出一个后人!

独守后宅,方氏未免寂寞。每每看到瑶姬与宁臻母慈女孝的场景,她总会想念自己那“丢失”的孩子。

王管家是个会看事儿的,他悄悄献计:“若夫人当真想念小娘子,不若暗中寻找,以养女之名接回府里。到时候打发侧院的闺女嫁了人,您再给咱家小娘子招个上门女婿……这宁家,不还是自己人的?”

方氏心动了,默许了此事。只是几个月后带过来的那个女孩子却令她怒火中烧——居然是个青楼女子!她的女儿怎能是这种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下贱女子!

只隔着屏风草草看了一眼,方氏就将女孩子打发回去了。王管家瞧出她的心思,遂笑道:“夫人在意的无非就是这幅皮囊。听说南诏有一种鸠鹊香,可将这内里的人掉个个儿,若非亲近之人,定然分辨不出。”

“说得容易!”方氏嗤笑一声,“就算有调香师,我又上哪儿再找个合适的皮囊去?那是个青楼女子,清清白白的姑娘,傻了才会同意!”

王管家莫测地笑笑,意有所指:“听说侧院那位卧床不起,小娘子正火急火燎延请名医呢!可是,这庶女就是庶女,又能请来什么好大夫呢?”

方氏心中一动,冷笑着点了点头。

一个月后,调香师菀笙入府,笑容明媚的女孩子向方氏提出了要求:“夫人要做什么,菀笙不去过问。可这两人必须事先斩断各自情缘,毫无牵绊。调换之后,两人桥归桥,路归路,此生不复相见。否则,必生大祸。”

方氏思忖,有什么比把人继续扔回青楼更安全?清白女子,谁又会去那种地方。

方氏命人悄悄叫来了宁臻,屏退左右,只跟她说了三句话:“我托王管家为你生母延请的名医已经在路上了。我有一亲眷,沦落青楼,须有人自愿置换出来。你若同意,我保你生母后半辈子无忧。”

闺阁中的女儿,就算再早熟,面对这样性命攸关的条件,也不得不含泪吞下。宁臻缓缓叩首,泣声恳求:“宁臻愿意。如此,娘亲就拜托夫人了。”

方氏扬起自得的笑,她甚至没有细查宁臻的过往,自然不知,少女早已对一个叫卫琅的秀才情根深种。

静室之中,熏香袅袅,宁臻躺在榻上,努力回想着自己生平点点欢乐,默默跟这具皮囊道别。就在这时,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,方氏带着一名妍丽女子走了进来。

女子好奇地走到宁臻面前,歪着头看她,俄而,一声惊呼:“啊!”

“怎么了?”方氏心中一紧。

女子急忙乖巧笑道:“这位姐姐好漂亮啊!”

方氏松了口气,笑道:“喜欢就好,从此那副身子就是你的了。”

女子红着脸点头,而宁臻则难堪地闭上了眼。

待方氏走后,身着雪白羽衣的调香师在帘幕后静静看着她们,不疾不徐地打着香篆,在一室静谧中,带着独特韵律。

宁臻忽而听到调香师问:“一入娼门,肤发沾尘,再不能回头。姑娘,你真的愿意?”

宁臻鼻头微酸,她涩然道:“我无路可走。”她太清楚方氏的手段了,当年“走水”真相无人查询,可最后的胜利者却是方氏。只怕此时她露出半点不情愿,娘亲的病就永远好不了了。

“又是一个痴人儿。”菀笙幽幽叹了口气,将一枚枚香篆投入铜炉中,不再言语。

此后,方氏果然如她承诺的那般,延请名医进府,为瑶姬诊治;又感念庶女“宁臻”侍母至孝,特特拨了处风景好的院落给她居住。一时之间,宁家母贤女孝的名头甚嚣尘上,阖县皆闻。

而那日醒后就被匆匆送回青楼的“曲霓裳”,却对镜自览,缓缓露出了一抹苦笑。她这幅样子,就算她开口对人言说,她是宁家小娘子,恐怕也会被当作疯子吧?

可惜,她与卫琅,只怕是,此生有缘无分了。

2.移花

衙门前,方氏将“宁臻”拦在身后,目光阴狠:“菀姑娘,虽说卫琅在那贱人和臻儿之间徘徊不定,可是,最后选了臻儿,也是他自己的意思。这是个意外,你说呢?”

菀笙笑了笑,玩味地看着缩在方氏背后的“宁臻”,曼声道:“夫人,您就那么确定,身后的皮囊里,装的是您女儿?”

方氏面露愕然,还没来得及说话,“宁臻”就先尖叫一声:“你瞎说什么!我怎么不是了?”

“哦?”菀笙笑得有些冷,“若你是夫人的女儿,那么,你的好姐妹欢颜,又是谁呢?”

“欢,欢颜……我,我怎么知道!”“宁臻”脸色骤然苍白,她死死攥住了衣襟,瞪着菀笙道,“我堂堂宁家小娘子,怎么会跟那种欢场女子认识!”

然而,她强撑起来的锐气却在菀笙静静的注视下,迅速土崩瓦解。

是的,她认识欢颜,她们曾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。

她生于青楼,长于青楼,没觉得皮肉生意有什么不对。可是欢颜不同,她是十三岁那年才被卖进来的,据说来之前就被她那腐儒养父教了一肚子的经史子集。

鸨母十分欣赏这点,特特花大价钱聘了大儒来接着教欢颜读书。曲霓裳跟着过去读过两天,但却跟听天书一般,也就放弃了。她搞不懂欢颜为何学得那么认真。

那时欢颜合上《史记》,淡笑道:“我的人生已经毁了,只不过想在一片淤泥中,给自己找块不那么泥泞的立足之地罢了。”

事实证明,欢颜是有先见之明的。

曲霓裳与欢颜几乎先后红遍临淄,只是,曲霓裳是艳,男人图的是她的绝色;而欢颜则是清,男人图的是她的雅致。无数人惋惜欢颜沦落风尘,无数人想为欢颜赎身。

曾经那么好的姐妹,也慢慢生出了嫌隙。曲霓裳不满,她不明白为什么欢颜什么都不做,只是蹙着眉头吟了句诗,就比她辛苦一整晚赚得多。她不是没有动过从头学起的心思,只是她已经十六七了,欢场中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,她等不起。

真正令她不能接受的是,她心心念念许久的临淄秀才卫琅,居然也成了欢颜的入幕之宾!欢颜从未被男人踏足的闺房,先后几次迎了卫琅进去,而鸨母竟也乐见其成。

卫琅俊逸洒脱,谈吐不凡,多少女儿家暗自喜欢着他,却没有想到,他竟被欢颜迷住了!

跟卫琅好上后,欢颜终日神思不属,曲霓裳满怀恶意地开玩笑:“既然那么喜欢他,就让他给你赎身啊!”

欢颜看她一眼,幽幽叹气:“哪是那么容易的。人家世代书香,怎容得下我一个欢场女子。”

“那做个外室也好啊!”曲霓裳倚着廊柱,掩唇娇笑,“别跟我说,你那相好,凑不够为你赎身的钱!”

欢颜再不言语,只是一日日沉默下去。

而卫琅,竟也从此不见踪迹。

再后来,有位富贵人家包了欢颜回家唱小曲。她清楚地看到欢颜竟是化了极淡的妆,头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出的门,只是面色酡红,似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。

曲霓裳私心里觉得,大约是卫琅要接她去见家人了吧。不然她为何半点风尘痕迹都不愿留下?

只是,还没到傍晚,欢颜又被人送了回来。就此郁郁寡欢,愈发不愿接客了。

曲霓裳又忧又喜,为姐妹而忧,为自己而喜。

一个月后,那户人家的管家又来了。只是,这次欢颜死活不肯下楼了。她将那支素银簪子塞到曲霓裳手里,冷声道:“你把这簪子交给他。告诉他,宁家门户太高,我欢颜高攀不起!”

“宁家?不是卫家么?”曲霓裳吃了一惊,但欢颜明显不愿多说。

待曲霓裳吭吭哧哧将话说完,王管家只是阴冷地瞅着楼上,半晌,缓缓道:“她不愿意,这便罢了。曲姑娘,我这有桩泼天富贵,姑娘可敢接着?”

曲霓裳浑身颤抖着听王管家将事情说完,心中又喜又怕:“你,你要我,冒充欢颜,去宁家做小娘子?可,可夫人不是见过欢颜么?”

王管家嗤笑一声:“隔着屏风,匆匆扫了一眼,如今已过去了一月,哪有那么好的记性!”

曲霓裳舍不得放弃这样好的机会,光明正大脱离青楼,不怕别人谈论她的过往,从此真正挺起胸膛做人……而且,王管家的眼神她看懂了,他要的是一个傀儡小娘子。既然真小娘子不好控制,而她这个假的又知道了此事,那么若她不答应,只怕立时就要遭到厄运。

曲霓裳晕晕陶陶地点了头,脚步发飘地回房净面洗脸,换了规规矩矩的衣裙,坐上一顶小轿,悄然进了宁府后门。

曲霓裳毕竟是欢场上历练出来的女子,这一路的思考,已让她镇定下来。见到方氏后,立马收起了平时妩媚姿态,扮足了乖巧惹人怜的模样。

方氏既已搞定宁臻,自然也不吝啬提前给女儿几分笑颜,一时间,母女俩倒真是气氛和乐。

然而,待曲霓裳进了静室,见了宁臻,她就知道,一切再也无法回头了——宁臻与欢颜实在生得太像!

她强笑着掩饰自己的惊慌:“这位姐姐好漂亮啊!”

她神思不属地换了皮囊后,趁着没人的时候,跑去了王管家那里,焦急地问他怎么办:“只要这位宁小娘子见了欢颜,一切就全都瞒不住了!”

王管家冷笑一声:“慌什么!一个青楼女子,若是出点什么事儿,真是再容易不过了!”宁臻愣了愣,忽然遍体生寒。王管家看着她,语调沉沉,“记住,从此你就是宁小娘子了。切莫再搞错了身份。”

“宁臻”怔忪地点点头,笼着袖子站在秋风里,激灵灵打了个寒战。

这种惊惧,在见到前来探望的卫琅后,又悉数化为了欣喜。

卫琅看着她埋怨:“你娘亲生病了,你怎么也不说声?瞧瞧,都瘦了,累坏了吧?”

“卫,卫公子?”“宁臻”惊喜地看着卫琅,结结巴巴,“你,你怎么来了?您是来找奴家的么?”

“你今儿个是怎么了?”卫琅失笑,“怎么不叫我卫哥了?”

“宁臻”怦然心动,忽然明白卫琅最近为何都不再去欢颜那里了。原来,他竟与这副皮囊的前主人好上了!她慢慢抬起头来,俏面微红:“卫哥。”

这声“卫哥”叫出口,“宁臻”觉得,她与过去彻底道别了。她成了真真正正的宁家小娘子。

3.替身

“曲霓裳”被抬回青楼那天,隔壁房里刚刚平复了一场大乱,几个泼皮衣衫不整地被老鸨哭天抹泪地赶了出去。没过多久,房中就抬出了一张白布蒙着的女尸,依稀还能看到那些凌乱的痕迹。

青楼门口,似乎有抹熟悉的人影伫立不前。

鸨母拉着“曲霓裳”哀哀哭泣:“霓裳啊,想哭就哭吧!妈妈知道你俩关系好,妈妈也心疼啊!这天杀的,有钱了不起啊!把人往死里玩……”

“曲霓裳”苍白着脸,捂着胸口回了房间,对着镜子看了许久,才想起自己对这楼里的一切一无所知。

她厌恶着自己这具身体,可又怕自己一走,没人牵制的夫人会对娘亲下手,只好想出了一个俗的不能再俗的主意——失忆。

“曲霓裳”失忆的时机刚刚好,好姐妹猝然去世,深受打击之下,倒也合适。

宁臻不想继续曲霓裳的路子,她悠悠转醒的时候,眼神发直,一句句流畅优美的诗词自她口中流泻而出,令得鸨母大呼小叫:“中邪啦!”

“曲霓裳”看着鸨母虚弱地微笑:“妈妈,我是托庇在霓裳身上的欢颜啊!”她只知道死去的欢颜是位才女,纵然是在青楼之中,也洁身自好。

鸨母并不想追究真假,她只知道,欢颜已死,找到更大的摇钱树才是正经。所以,宁臻毫无意外的成了欢颜与霓裳的合体。

欢颜的房间一直没再安排新人入住,“曲霓裳”有时会去她房里翻找一些书籍看看,鸨母倒也由着她,似乎是在刻意为她造势。

那一天,她在翻找时,不小心碰歪了书架,发现了一本藏在深处的簿册。工整的簪花小楷,密密匝匝记载了女子细密的心事,尤其是她对一个男子的痴心爱慕。“曲霓裳”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,正要合上,却瞥到了一张巴掌大的纸笺,上面以行书书写了《洛神赋》的节选。她脸色骤然苍白,那字体,她实在熟悉,竟是卫琅的字!

男人嘛,人不风流枉少年。宁臻不断地安慰自己,却鬼使神差地将册子翻了下去。

卫琅对欢颜一见钟情,为她写词为她谱曲,对她千般好,却唯独没说过要为她赎身的话。

欢颜其实活得清醒,她清醒地明白,这个男人,爱她的才,爱她的色,唯独不爱她这个人。她于他,只是古玩店里一件值得欣赏的收藏品,而并非需付出代价贴身放的玉佩。

可她却始终放不下,斩不断。

甚至于,欢颜还为他堕过胎。发现自己怀孕后,她问他:“我这里还有些积蓄,你能不能为我赎身?”

卫琅温柔地笑:“我怕我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。”

欢颜明白了,默默隐瞒下孕事,找鸨母要了堕胎药。

欢颜身子弱,打胎时屡次历险,几次差点挺不过去。痛急了的时候,她嘴里喊的,心里念的,始终是卫琅。

两人再相见时,已是半月以后。那时,欢颜倚着廊柱,落寞地看着街上牵着孩子的父母,跟卫琅叹气:“若是我父母还在,看到我这样,也不知会不会以我为耻。卫郎,你在外面,若是方便的话,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,谁家十七年前曾丢过孩子?”

看到这里,“曲霓裳”手上一紧,将册子扯出了一条缝。

算算时间,卫琅正是在欢颜堕胎期间遇见的宁臻!

“卫郎今日跟我说起,县里有户人家的小娘子,跟我生的有六七分相似,也似我这般喜好诗词。如此,他大约不会再来我这里了罢?毕竟,他们才更般配……”

欢颜在册子中的一句句话,为“曲霓裳”勾勒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:卫琅与欢颜一见钟情,而后,欢颜堕胎,卫琅见到了极为相似的宁臻……在疯狂追求后,宁臻接受了卫琅,而卫琅,明明知道宁家“丢子”旧事有疑点,却从未跟欢颜提过!

“曲霓裳”捂着胸口,忽然记起欢颜死那天,站在青楼门口的身影,那分明就是卫琅!枉她还以为是自己神思恍惚!

冷静下来后,“曲霓裳”生出了新的疑惑。如果欢颜跟宁臻生的相似,与失踪的婴儿年岁相当,十有八九就是那谎称为男孩的妹妹,可曲霓裳又是怎么回事?

如此这般恍惚了几天,忽有一天,鸨母告诉她,卫琅翻了她的牌子!而在此之前,他只翻过欢颜的牌子!

“曲霓裳”与卫琅再次相见,竟是意外的和谐。如此这般,几次逢场作戏下来,卫琅又成了青楼的常客。

这天晚上,卫琅甫一坐下,就开始喝酒,喝得酩酊大醉,跟她倾诉心中的苦闷:“你说,明明是一个人,只是换了一副皮囊,怎么能陌生成那样?诗词歌赋似乎全都忘光了!叔父明明说没有后遗症的!只是可惜了宁小娘子,呵呵,死得那样凄惨……生前洁身自好,死时却被人在青楼给……”

“曲霓裳”愕然抬头,慢慢攥紧了拳头。他知道,这个男人全都知道!只是,他不知道宁臻被换为了曲霓裳!

那么,也就是说,他由始至终,爱的都是欢颜,却嫌弃她是青楼女子,而自己,充其量就是个被灭口的替身!

只是,喝醉酒的卫琅却不自知,也许他认为一无所知的曲霓裳只当他说疯话。

他犹自抱怨:“你知道么,我是真喜欢欢颜。可我叔父,一心想让我入赘宁家,就因为他是宁家大管家,能为所欲为!他跟我说宁臻壳子里的人是欢颜,可我怎么没点欢颜的感觉?前天,宁臻的亲娘死了,可她,她哭得好假……欢颜心肠那么软,死一只兔子都能哭半天……”

“曲霓裳”如五雷轰顶,她颤声问:“宁臻的娘亲,死了?”

“是啊!”卫琅撑着头笑,“一杯毒酒,当场死了。整个宁府都没人理会……”

“曲霓裳”颤抖着手,摸上了桌上的银刀,她吃吃怪笑:“我娘死了……我为何还要任你们摆布……你们明明告诉我,我娘已经能下地走路了……”

卫琅怔怔看着胸前染血的银刀,再看看状若疯狂的女子,至死也不明白,她为何突然翻脸。

后记

曲霓裳行刑那天,临淄许多人都过去看了。只是,令人啧啧称奇的是,这姑娘一直在刑场上拼命挣扎,宣称自己是宁家小娘子,全无之前认罪的硬气。

深山静庵,粗衣麻鞋的宁臻看着茫茫的雪山,苦笑一声:“菀姑娘又何必多此一举,在行刑前夕将我换回来。”

菀笙拢着衣袖意有所指:“谁招来的祸事谁去承担。而且,我不过是为自己做错的事,稍稍弥补下罢了!宁小娘子何必悲观,看完方氏跟王管家狗咬狗,就想想自己以后吧!你总不能这辈子只为令堂和卫琅而活。”

菀笙没有告诉她的是,卫琅其实就是王管家当年欲拿来行掉包计的孩子。他与欢颜的债,从那时就欠下了。

“我?”宁臻迷茫地看着她,“我还会有以后么?”

“会有的,一定会有的!”菀笙十分认真地看她,“只要你不放弃自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