焚香:鱼藏香(大结局)
楔子
竹林苍苍,钟声杳杳,一缕斜阳照进大雄宝殿,照亮了佛前的书生。
书生清瘦高挑,面皮白净,眉眼秾艳,眼眸开合间,有极锐利的视线泄露出来。
“愿以此功德,庄严佛净土。上报四重恩,下济三途苦。若有见闻者,悉发菩提心。尽此一报身。同生极乐国。”书生双手合十,念念有词,“谨以此经回馈给晏氏女,愿她早登西方极乐世界。”
天边浮云聚散离合,渐渐吞没夕阳。长明灯次第亮起,映出了踏莎而来的异族少女。
“傅公子,你真的想好了?”雪白羽衣在风中拂动,菀笙目露不忍,“你若失手,菀笙可没本事将你复活。”
傅询眸中涌出血色,他抬起头来,仰望着魏巍佛像,狞笑:“当然。钱货两讫,后果自负。”
1.初遇
傅询年少时是个纨绔大少,浑到猫嫌狗憎,偏生了副好样貌,不惹事儿的时候,拿折扇微微遮了脸,一双桃花眼潋滟了无数笑意,对面的姑娘往往就率先红了脸。
傅家二老去得早,傅家家业又足够他浪里浪荡败三世的,是以明知他是个靠不住,还是有不少为钱而来的姑娘前仆后继。
傅询胸无大志,就爱跟姑娘们厮混在一处,金陵烟火,秦淮河畔,处处都留下了他的风流韵事。
直到三年前,他二十岁。
傅询的楼船被人动了手脚,行至江心,水流上涌,惊慌失措的姑娘们死死抱紧了他,尖声惨叫:“傅公子,想想办法!奴家不想死啊——”
傅询被晃得头晕脑胀,偏偏嘴角一抹讽笑怎么也压不下去。
就那么等不及啊?
他想,他的那些所谓亲戚,还真是怕他把家财败光了,不给他们留呢!
傅询外表浪荡,心里却门儿清,他还是留了后手的。只是,还不等他祭出后手,就听江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:“靠过去,救人!”
“小娘子,他们的船要沉了,漩涡会把咱们也绞进去的!”遥遥驶来的单桅船上,船工急声抗议,“您要出了事,我们没法跟晏总督交代啊!”
站在船头的女子,着一身男装,举手投足间依然是女儿家的姿态。她眯眼眺望了一会儿,默默算了算楼船下沉速度,斩钉截铁地吩咐:“来得及!听我的,救人!”
傅询心思一动,闭了嘴,似笑非笑等人来救。
单桅船迅速靠近,傅询安排姑娘们先行过去,直到楼船淹了下两层,他才匆匆踏上了单桅船。还没等他站稳,船工就着急忙慌地开了船,急急向远处驶去。
随着一声轰然巨响,三层楼船终于没顶,砸出滔天巨浪,带动得周遭水域起伏不休。
单轨船上,傅询的小厮不高兴地埋怨:“公子,您也忒大方了吧?那里面还有好几艘小船呢!”
此言一出,晏斐然立即投来杀气腾腾的目光:“你有小船还要我冒险来救?”
是的,那些小船就是傅询的后手。
他嬉皮笑脸地拱手道谢: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。姑娘仗义出手,傅某哪能不成人之美?”
晏斐然被他气得心肝疼,竟不知该说“成人之美”不是这么用的,还是该说他无耻,最后,她憋出一个字:“滚!”
单桅船甫一靠岸,傅询就护着姑娘们,从善如流地滚了。
傅询从来不是肯坐以待毙的人,没理他还要搅三分,更何况这次是他占足了理。
楼船虽已沉没,物证消弭无踪,可人证还是有的。他揪着那个所谓的堂叔,直奔祠堂,当着所有族老的面儿讨说法。
族长虽面上无光,却还得耐心劝他:“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,这事儿闹大了,谁都不好看……”他看着傅询唇边的冷笑,忽然警觉,“你想怎样?”
傅询抛了抛手里的刀子,笑嘻嘻地道:“不怎样,既然大家都看我不顺眼,那咱们分家好了,各过各的。”看族长还要再劝,他脸色蓦然变冷,语气却越发的柔了,“是大爷爷不许我报官,要用族规解决。可如今族规只罚他一笔钱,没让我满意呀?要不,我把他一刀捅了,大爷爷也罚我一笔钱?您知道的,我不缺钱。”
族长心惊胆战,赌不起这混不吝的人能干出什么,偏还想垂死挣扎下,却听背后屏风内传来一把女声:“孩子大了,心思野了,傅族长何必强拘着?”
那声音,清亮亮的,宛如一泓泉水,浇灭了傅询心头火。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屏风,辨出是昨日的救命恩人,他对晏斐然的身份更加好奇了。
因着晏斐然,傅家族老们没敢横加阻拦,任由傅询脱离了出去,自立堂号。
出了祠堂,傅询在门口等着,晏斐然一出来,他就迎上去笑道:“姑娘三番两次救我,大恩大德无以为报,唯有……”
晏斐然刚刚只是出于正义相帮,对傅询这性子实在厌烦得很,哪敢让他继续说,遂双眼一眯,威胁道:“你敢把后面那句话说出来试试?”
“姑娘在说什么呀?”傅询瞪大了眼睛,天真无邪地望着她,“小生是想给姑娘送金子。”边说,他边双手比划了下,“那么多金子,可以给姑娘做个小金船。”
晏斐然默然无语,心中好气又好笑,同时还有点羞恼的感觉。
她想了一想,板着脸颔首:“那你送吧!不过我不要金子,我要粮食。以你的名义,给总督府粮食。”
晏斐然,浙直总督晏斐尔的亲妹妹,这次来金陵就是帮哥哥向大户借粮的。
傅询的笑声戛然而止,别人借粮,还能收回来;可他借粮,是为了报恩,铁定收不回来了。而且这粮食送少了,拿不出手;送多了,他又亏得慌。再看晏斐然,一双妙目里分明藏着盈盈笑意。
2.死别
“后来呢?”大雄宝殿烛光明灭,映得人喜怒难辨,菀笙侧目看傅询,他那张脸上难得出现一点柔情。
“后来?”傅询微笑着望着长明灯,叹息,“后来啊,我们就在一起了。”
连傅询自己都不信,他有天能为了一个女子浪子回头。
傅询的父亲曾教过他,若是遇了难,找帮过自己的人求助,比自己帮过的人靠得住。他牢牢记得这句话,晏斐然愿意帮他,他就乖乖受着,哪怕是恩情,只要能跟总督府扯上关系,也是好的。
可晏斐然张口就要了大批军粮,显然是想两清,不乐意跟他有什么牵扯。
就算傅询脸皮再厚,也不好意思舔着脸硬往上靠。
不过,老天爷似乎没打算放过他俩。
晏斐然押运军粮途中,遇到了劫粮的海盗。
晏总督镇压海盗多年,终于有了成果,此刻就差军粮到位,发动总攻,而海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,他们打算劫走粮草和晏斐然。
总督府的亲兵都知道军粮的重要,是以拼死抵抗,死伤无数。
金陵富户在官府的带领下前来驰援,海盗见势不妙,竟一把火烧了粮草,驾船顺流远去。
晾晒过的粮食,一点就着,风助火势,桐油加成,整队辆车迅速被黑烟烈火笼罩,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。
“救火!救火呀——”晏斐然俏脸惨白,嘶声怒吼着,撸袖子就要亲自上阵。
“别急别急!”傅询一把拖住她,好脾气地安抚,“我家还有粮食,还有!烧就烧吧!”
“那是……”晏斐然扭头瞪着他,想说那是许多户人家半生的积蓄,可一看见这拿钱不当钱的纨绔公子,就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其实傅询真没那么豪气,两番送粮,缩水了近四成的家产,他也心痛。可晏斐然问他为何这般大方时,这厮嘴欠的毛病又上来了:“千金难买美人儿一笑……”
晏斐然二话不说,撸袖子把他揍了一顿。
“你居然习武!”傅询抱头鼠窜,这才意识到晏总督为何放心让亲妹妹出来办事……
“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么?”天边熹微,有红霞渲染朝云,菀笙漫步到大殿门口,呼吸着凛冽的晨风。
“哪有那么容易。”傅询苦笑一声,站起来整整衣服,容色淡淡,“我俩断断续续私下来往了一年多,主要是,她哥哥不同意。”
手握东南大权的晏斐尔,自然能轻易查出傅询原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。他太了解男人的秉性了,像这种纨绔子,十五六岁就流连花丛,新妇进门都不知要应付多少好妹妹。
晏斐然吵过、闹过,赌咒发誓傅询已经痛改前非,会被自己吃得死死的。可晏总督不信,他相中的妹夫是自己手下的一名参将,年轻有为,为人忠厚,最重要的是,听话。
晏总督是这么跟妹妹说的:“我活着,还能压制住东南,可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上亡。我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,一旦我死了,谁来护着你?就那个浪荡子?人家一个四五品的官就能把他给灭喽!”
晏斐尔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,他总觉得傅询是贪图总督府的权势,一旦晏家失势,这人没准儿就另寻新欢。
“一年前,我迟迟等不到斐然的书信,就亲自去了趟总督府,才知道……”说到这里,傅询哽咽了一声,“晏斐尔在战场上受了重伤,借冲喜的由头,躺病床上逼斐然嫁给了那个参将。我找去时,斐然她,郁郁寡欢,已经……去世了……我们才分开三个月呀!她还不到二十岁!”
喜气洋洋的总督府,红幡换白幡,从生到死,不过四十天。
“如果不是晏斐尔的逼迫,斐然也不会……”傅询死死攥紧了手里的香篆,冲菀笙勉强一笑,“菀姑娘,晏总督若死,必然全城戒严,查到你就不好了。你趁早离开吧!”
天边红日喷薄而出,傅询慢慢走出了佛寺,顺着青石阶徐徐远去。
此一去,谁也不知命运如何。
3.燕子
晏总督自从妹妹去世,大病一场,似乎就想开了。
他以前是只爱权势,不近女色,倚翠楼的红颜知己碧灵苦苦等了多年,也没个说法。晏斐然走后,碧灵倒是光明正大进了总督府,连男人间开个会,她都要跟进去伺候。
有人说,晏总督是越发珍惜眼前人了;也有人说,没准儿是妹妹晏斐然不待见碧灵,才拖到现在,如此一想,不由齿冷。
而参将韦森,因着娶了晏斐然,越发受总督器重,竟慢慢成了总督的代表,总督有什么命令,都是通过他传达。
这一日,总督府门前来了个卖唱的女子,高挑纤细,眉眼侬丽,竟有几分晏斐然的味道。她唱的是晏斐然少时自编的小曲,调子不算很完整,却难得有味道。
晏斐尔被惊动,匆匆跑出来时,女子正唱得投入,眼眸轮转间,就是一段风情。
晏斐尔怔怔望着她,深埋心底的记忆破开陈旧时光,逆流而上——
那年,晏斐然在金陵与傅询厮混的时日太久,晏总督几次三番派人去接,却总是被妹妹撵回来,最后忍不住亲自杀了过去。
“我就是喜欢他,就是要嫁他!”清丽少女也不跟他吵,就是笑嘻嘻地打岔,“啊,那家酒楼的菜不错,我们去吃吧?现在谈?不要,吃饱饭再谈!”
晏总督悲哀地发现,端庄文雅的妹妹,已经被那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带坏了。没办法,他只好先带晏斐然去吃饭。饭还没吃完,晏斐然又说要去买脂粉,堂堂总督自然拉不下脸面跟着一起去,无奈坐在酒楼等,一直等到天黑,妹妹也没回来。
派人一打听,好么,这丫头前脚出门,后脚就跟着傅询去苏州了。傅询呢,还特别贴心地找酒楼掌柜给晏总督点了晚饭,准备了客房。
晏总督当场摔了酒杯,率人连夜杀到苏州,不料两个年轻人半路改了主意,又去了其他地方。晏斐尔三十多岁的人,被他俩牵着鼻子遛了半月,终于火了,命令韦森带着亲卫去堵。
他俩跑哪儿去了呢?
其实就在金陵附近溜达。
晏斐尔强行将妹妹塞进马车,偏这丫头不怕死,还掀开车帘冲傅询唱歌,唱的就是那支她自己编的小曲儿。傅询呢,反正未来大舅哥一个不喜欢,讨好也没用,竟也跟着应和,直气得晏总督一佛出世二佛升天。
这一去,就是永别。
——
总督府门前,晏斐尔强咽一口苦水,淡淡问女子:“这曲子,是谁教你的?”
女子停了歌唱,盈盈下拜:“去年在金陵郊外,有位姐姐是这么唱的。”
晏斐尔望着她,心神有些恍惚,半晌,叹了口气:“你,进来吧!”
就这样,卖唱女子荀忆文住进了总督府。
荀忆文身上有股特别的味道香味,让人缅怀,让人沉沦,这女子似乎总有法子往晏斐尔心口戳。
韦森对荀忆文保持了应有的警惕,几次三番劝说晏斐尔将她送走,自然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。
荀忆文人很乖觉,晏斐尔不叫她过去,她就躲得远远的,让唱歌就唱歌,至于政事兵事,那是一丁点也不问。
一年前,晏斐尔伤愈后,就对海盗发起了总攻,虽因身体原因,布局指挥不如以往那般凌厉霸气,在细节上却也有可圈可点之处,靖海之战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战役。
如今东南海晏河清,来自朝廷的压力反而增加了。晏斐尔投靠的那一派开始没落,政敌屡次攻讦他拥兵自重,强征暴敛,大有将靖海功绩一股脑儿抹消,将他打入尘埃的架势。
“蜚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自古如此,不必不平。”晏斐尔抛着鱼食,似笑非笑劝韦森,“不平,就是心有怨怼,反倒着了对方的道儿。”
“对,您怕别人告密弹劾,那就别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府呀!”韦森句句都在暗示荀忆文靠不住,“我查过她的底细,来自金陵。表面上没什么问题,可她一个卖唱女,跑总督府门前唱咱家小娘子曾经唱过的小曲儿,您不觉得太巧了么?”
“不。”晏斐尔抬起头来,定定望着他,“我觉得是老天在补偿我。”
不远处的荷塘边,荀忆文腰肢款摆,声声如泣如诉:“疏星淡月秋千院,愁云恨雨芙蓉面。伤情燕足留红线,恼人鸾影闲团扇。兽炉沉水烟,翠沼残花片……”
晏斐尔眸中溢满哀伤,跟着呢喃:“一行写入相思传。”
传说有孀居女子得一对燕子陪伴,后来,一只燕子故去,另一只燕子悲鸣不已。一燕一人相依为命,及至女子去世,燕子飞到她坟前,长鸣而死。
晏斐尔觉得,荀忆文就是他的燕子,能陪他终老的燕子。
而韦森觉得,自家总督八成疯魔了。
4.祸起
荀忆文在总督府待了一年,安安分分,乖乖巧巧,晏斐尔离不开她,韦森也不再执意撵她走。
朝廷的风向越来越不对,晏斐尔当初与海盗的总决战,其实是采用了分化策略:他扶持一支海盗攻击另一支海盗,抛出的诱饵就是朝廷的招安令。
老实说,这是一招险棋,当今陛下不可能自打脸面承认这个招安令,因为这玩意根本就是晏斐尔说服自己朝中靠山炮制出来的,骗骗海盗还行,却没有真实效力。
如果靠山不倒,也没谁吃饱了撑的告诉海盗真相,可问题就出在真有人吃饱了撑的。一个在都察院郁郁不得志多年的言官,瞅着晏斐尔的靠山回乡丁忧,翻出这事儿,向另一派递了投名状。
“当初此事行的是不怎么隐秘,可是那言官远在京师,又是个边缘人物,是怎么知道的?”晏斐尔心头疑惑,吩咐韦森,“你去查查,还有谁知晓此事。”
只是,政敌的动作实在快,还不等晏斐尔准备好,钦差就来了:京畿卫要带海盗头子回京受审。
若是给他时间,他还能安排海盗头子驾船远去,保住朝廷的信誉和沿海的安宁,可钦差来得实在太巧,眼下海盗头子正受邀在城中居住,被逮了个正着,晏斐尔想往回圆都没法圆。
整个总督府都疯了,京师的人不了解情况,他们却是明白眼下的安宁只是假象,若不能安抚好海盗,只怕东南很快又要陷入混乱。
消息传回海上,海盗们果然恼了,纷纷嚷嚷着要攻打总督府,营救大当家。
晏斐尔当机立断,准备亲自前往海上与海盗谈判,此举遭到了韦森和碧灵的反对:“不行!总督一身关系东南全局,您若有什么闪失……”
“闪失?”晏斐尔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,“岂不正遂了对方的意?”他懒洋洋地推开韦森,“我若死,就证明海盗信不过我;安抚不住他们,朝廷也不会放过我。我若生,自然无事。”
“可是!可是!”韦森定定注视着他,可是什么,他却说不出来。
碧灵从后面抱住晏斐尔,哭泣着劝他:“您别去!您不能有事!您若有事,我们,我们没法跟……”
没法跟谁交代,她同样说不出来。
“我陪你去!”正争执着,大厅外忽然传来一把脆生生的女声,荀忆文逆光而立,语声恳切,“我家以前跟海盗打过交道,知道他们的喜好。”
一室俱寂,晏斐尔眯眼打量她,良久,缓缓问: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?”
“我知道!”荀忆文执拗地强调,“我认识他们二当家。”
此言一出,厅内的三个人都盯住了她,晏斐尔目光闪了闪,不知怎么想,居然真的答应了。
福船乘风破浪,避开京畿卫的耳目,悄然进了海盗老巢。
海盗早已义愤填膺,只等二当家发话就要进攻东南。晏斐尔望着盛食厉兵的海盗,出了一身冷汗,幸亏他及时赶来了,不然还不知要酿成什么大祸。
“好啊,晏总督自投罗网哇!”虎背熊腰的二当家双目赤红,瞪视着他怒道,“我大哥听信你这狗官的许诺,帮你灭了其余海盗,接受朝廷招安;又帮你镇守东南沿海,保一方安宁,你是怎么履行诺言的?如今我大哥在哪里?”
晏斐尔沉默了一阵,老实回答:“在大牢,不日启程进京。”
岛上一片哗然,二当家直接掀了桌子,大吼:“我还以为你会保住他!”
“我只能说,尽力。”晏斐尔心累地叹息,“如今朝廷局势瞬息万变,我也没法给你确切的保证。只要有我在,定不会让他枉死。至于其他的,就不好说了。”
“比如?”
“你们可能没法再像现在这般,回乡跟亲人团聚了。”晏斐尔淡淡陈述一个事实,“我尽量拖延时间,等朝廷的特赦一到,你们就立刻驾船远去。去南洋,去东瀛,去哪里都好,十年二十年的,不要回大商。你们的家人,我保他们平安。”
二当家心有不甘,觉得自己等人是被过河拆桥,可再想想晏斐尔堂堂总督也被逼到这步境地,突然就想开了。罢了罢了,走就走吧!只要他们离开大商混得好,朝廷就不敢动他们的亲朋。
就在二当家要松口的那一刻,形势忽然急转直下:有人送来了密报,海盗头子被判斩首,京畿卫要连夜押解他进京。
一石激起千层浪,二当家蓦然转头,阴森森瞪视着晏斐尔:“我大哥若有三长两短,我要你偿命!你个不讲信誉的狗官!”
5.牢狱
晏斐尔一行人被投入岛上大牢,二当家要拿总督去换自己大哥。
“朝廷会答应么?”黑暗中,传来荀忆文的声音。
“不会。”晏斐尔苦笑,“如果真是陛下做决定,自然会同意;可怕就怕他们直接在东南解决此事。”
晏斐尔曾经在史书上看过一则旧事,说是土匪绑架了一个县官的儿子,索要大笔钱粮,县官担心土匪尝到甜头还会再绑其他人,不想开这个口子;最后土匪没等到钱粮,却等来了兵丁,怒而撕票杀人。
如今弹劾他养盗自重的清流,就相当于那位县官,又怎么会为了他去担坏名声的风险?
荀忆文倚在冰冷的墙壁上,轻轻说:“你不是个好人,却是个好官,不该落到这个下场。”
晏斐尔却没有回应,他正在狼狈地躲避月光。
山洞外,海上明月生,映照得白沙如雪。
“你怎么了?”荀忆文见他突然瘦弱了许多,连衣袍都宽大了,不由心生不妙,爬过去探看他,晏斐尔却闪躲着不肯露脸。他越不给看,荀忆文就越好奇,不停地扒拉,“你别躲,是不是起疹子了?我就说海水溅脸上得清洗……”
“你走开!”晏斐尔半遮了脸厉喝。
此声一出,晏斐尔自己傻了,荀忆文更是如遭雷击。
那声音,虽然有些沙哑,却分明是女声!
是,晏斐然的声音。
一个故去两年的人,发声了。
“斐……斐然?”荀忆文哆哆嗦嗦地去扯他的袖子,他却遮得更狠。
“斐然,是你对不对?你没死,对不对?”荀忆文疯了似的拉开他的胳膊,盈盈月光下,衣袖仓促遮掩住的,的的确确是晏斐然的脸。
荀忆文瞬间泪流满面,她颤巍巍伸手去摸那张脸,一个念头破开仇恨,直冲脑门:“斐然,一直以来,总督府里的是你,还是你哥哥?还是说,这次有生命危险,你才扮成他?是他逼你的?”
荀忆文怀疑是歹毒的晏斐尔怕死,推了妹妹来谈判。
“你……你叫我什么?”晏斐然慌张过后,却直愣愣瞪着她,难以置信,“你怎么会认识晏斐然?”
海风呼啸着卷过白沙,簌簌的细沙迷离了双眼,荀忆文哽咽着捧起她的脸,用力地强调:“我是傅询啊!那个被你要了四成身家,又被你抛弃的登徒子。”
泪水滂沱,淹没了香篆,鱼藏香的香味在慢慢淡去,露出了奇香掩盖下的真面容。
“登徒子?”晏斐然怔怔望着他,削肩瑟瑟发抖,“你,他们都说金陵傅家被你败光了,说你……”
“虎丫头!”傅询一把拥住她,失而复得,最是珍贵。
一年前,晏斐尔被海盗伏击,受了重伤,奄奄一息之际,低声嘱咐妹妹:“我若身死,你不要大肆操办丧事,立即扶棺回乡,找个人嫁了。记住,哪怕是给人做小妾,你也得找个有背景能护住你的!”说到这里,他痛苦地喘息了声,“忘了傅询吧!我若灭了海盗,还算功臣,朝廷会护你半生无忧;可出师未捷身先死,若被人知道我与海盗合作……天要亡我!”
晏斐尔仓促离世,留下了基本布局完毕的东南,以及孤苦无依的妹妹。
晏斐然不甘心哥哥的心血就这么被糟蹋,她不敢赌新总督会贯彻晏斐尔的策略,那几天整个总督府都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。
晏斐然自幼在军户之家长大,也读过兵法,上过战场,虽比不上晏斐尔,但保证他的布局起作用还是能做到的。
她干了件胆大包天的事儿。
倚翠楼的碧灵交游广阔,帮她找到了据说能易钗而弁的画师阮衡,费尽心思绘了张木兰像,只要贴在身上,就能变成晏斐尔的模样。
“那你跟韦森……”
“我没嫁他。一人分饰两角迟早会露馅,而且总督府死了人,总要办丧事的。韦森对哥哥忠心耿耿,他就假装娶了我。”晏斐然没再深入解释,隐藏身份的法子有很多种,不一定非得“晏斐然”死。她当初这么做,也是为了让傅询死心,跟傅询撇清干系。
而傅询听到这里,哪还有不明白的,不觉大恸。他的虎丫头啊,被他和晏斐尔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孩,如今却一肩挑起东南,在汹涌暗潮里厮杀。
“我代替哥哥指挥了战役,平定了东南。”晏斐然抬头自嘲,“我是欺君……你,还要认么?”
傅询直接忽略了这问话,紧皱眉头,指着从她身上掉下来的画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阮先生说,这画沾了水会暂时失效,咱们在海上漂得太久,就……”晏斐然说到这里,忽然扭头问他,“你又是怎么回事?怎么还变成了个女的?”
傅询心头微惊,摸了摸鼻子,有些讪讪:“我不是以为你哥把你逼死了么,就想着……”
“你想替我报仇?”晏斐然眯了眯眼睛,倏地想到了一个可能,她一个揪住傅询的衣领,将他扯到面前,凶神恶煞地逼问,“我就纳了闷了,总督府跟海盗合作的事儿,东南都没几人知道,京师的言官是怎么知道的?是你把消息捅给他的,是不是?是不是!?”
傅询立即抱头求饶,别看他立志报仇,但晏家兄妹,哪一个都能虐他跟玩似的。他把消息卖给言官,也只是想让晏斐尔丢官罢了,既然晏斐尔最爱的是权,为了权能牺牲妹妹的幸福,那么傅询就要他无权无势。
“你个笨蛋!”晏斐然狠狠推开他,气怒交加,一时竟不知该说他什么。他不了解官场,行此计谋也无可厚非,可偏偏这一招就这么寸地戳在总督府致命处,真是时也命也!
两人相对无言,那么多是是非非,横亘在两年的生离死别里,无论说什么,做什么,都是错。
黎明的风凛冽而清新,晏斐然困意上涌,正迷糊着,听见傅询轻轻问:“斐然,如果海盗头子脱困,会不会再次进攻东南?”
“不会。”晏斐然下意识答了句,才强撑着睁开眼解释,“原先在东南作乱的那支,是拿海盗当正业,已经被我灭掉了。而跟总督府合作的这支,原本都是沿海的普通百姓,田产被人强占了,没了活路,才去当海盗,骨子里并不坏。只要我不死,只要我能保住他们的家人,他们就不会倒戈。”
看傅询没了问题,她又晕晕乎乎睡过去了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傅询脱下外袍帮她盖好,小声喃喃,“我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。”
6.襄懋
天亮了,晏斐然又贴上了木兰像,可她却找不到傅询了,这令她深切怀疑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。
海盗们不告诉她傅询的去向,也不放她走,只是好吃好喝招待她。
几天后,海岛上突然喧闹,海盗们纷纷嚷嚷着:“大当家回来啦!”有船只破浪而来,载着完好无损的海盗头子。
晏斐然将头抵在栅栏上,抓心挠肝想知道傅询到底做了什么。
两人说开那晚,傅询以傅家家主的身份去见了二当家,以金陵傅家几十年的财富作保,终于跟二当家达成协议——对方愿意等他的消息。
傅询匆匆追上京畿卫,认出钦差正是倒晏派的中流砥柱。
京畿卫乘船逆流而上,将海盗头子牢牢护在中间。可这难不倒傅询,因为他手里还有两枚鱼藏香。
古有专诸刺王僚,藏匕于鱼腹,鱼藏香正是得名于此。
小舟漂于江上,香炉中升腾起烟雾,傅询的面容身形乃至声音在急剧变幻,慢慢化作了钦差。
他悄然攀上官船,以钦差名义诓开了关押海盗头子的舱室。
傅询解开海盗头子的枷锁,用鱼藏香改变了他的体貌,趁着官船早上靠岸停船采买肉菜时,光明正大带他走了出去。
而他们不知道的是,就在他们登岸的那一刻,一男一女倏忽出现在那间舱室里。
男的,一身白袍,手提紫杆画笔。
女的,身披雪白羽衣,手捧鎏金香炉。
“阮画师,大家同是南诏出来的,论起来,菀笙还得叫您一声师兄。”菀笙懒洋洋地望着他,叹息,“你这一路上,是惹了多少麻烦呀?”
阮衡默然不语,他这一路上,越是想帮人,就越是酿就悲剧。
“你也说过,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,人们往往不珍惜。阮师兄,你帮了人,从不要报酬,帮完都不留后路,不跟着看看么?”菀笙叹息着在香炉里投了枚香篆。
阮衡自知理亏,他习得神技,心却一直停留在过去,观念与能力不匹配,再加上滥好人的性情,造就了他该帮的帮,不该帮的也帮。
半刻钟后,紫杆画笔飒然收尾,活灵活现的海盗头子冲两人抱拳施礼,在奇香辅助下,竟看不出破绽。
“走吧,这应当能支撑几天,够总督府撇清干系的了。”烟雾袅袅,菀笙的身影慢慢淡去;紫杆画笔绘出门扉,阮衡步入其中,消失不见。
官船过长江,驶入运河,钦差突然发现海盗头子不见了踪影。消息传回总督府,晏总督亲自率船队出海追人,遭遇海浪,船只倾覆,手握东南大权的晏斐尔,葬身海底,尸骨无踪。他与海盗勾结之事,再无人提及。
晏斐尔生前毁誉参半,死后谥号定为襄懋,留下手绘海图十二卷。
辟地有德曰襄,甲胄有劳曰襄,因事有功曰襄,执心克刚曰襄,协赞有成曰襄,威德服远曰襄。
以德受官曰懋;以功受赏曰懋。
襄懋,对晏斐尔来说,是非常合适且给面儿的谥号。是非功过,盖棺定论,他耗尽心血护卫的东南,效忠的朝廷,到底没有辜负他。
后记
天气和煦,风暖人娇,扬帆出海的船上,一对璧人相互依偎。
“咱们就这么走了?你舍得总督之位?”傅询揽着晏斐然,轻笑着问。
“嗯,哥哥的遗志已经实现,我也该过我自己的日子了。小时候常听人讲,海的那边还有陆地,有深眼高鼻的异族人,有看不尽的美景……我也想去游历一番。”晏斐然转头对他笑,“放心吧,有韦森护着海盗的家人,东南不会再乱了。”
“那碧灵……”傅询欲言又止,韦森和碧灵,是他情路上的两员劲敌。
晏斐然噗嗤笑了,使劲捶他一下:“你个小心眼的家伙!他俩才是一对,碧灵进府是为了帮我掩饰身份。难道你真要我跟一群当兵的喝酒划拳?我可没那本事。”
海风徐徐地吹着,吹得人懒散欲睡,有海鸥滑过碧空,留下一道白影。
海岸上,菀笙望着远去的船只,转眸问阮衡:“阮师兄,你与柳姑娘一别经年,还放不下她么?”
阮衡把玩着画笔,苦笑一声,人之八苦,他已体会过半,若能放下,早就放下了。他神色复杂地问:“你说,人死可能复生?”
菀笙知他当年孤身闯入南诏,就是为了学生死人肉白骨之术,如今难免有所奢望。她捧着香炉,转身慢慢向热闹繁华的人间世走去,边走边道:“柳姑娘的女儿都已故去,若人能转世,人家母女怕是早就团聚了吧?你执意复活的,又该是谁呢?是愧疚,是爱意,还是求而不得的幻象?”
譬如醍醐灌顶,冰冷的刀锋斩掉了阮衡心中最后一点儿妄想,他痛苦地闭上了眼,终于意识到,柳潇潇再也回不来了。
他转过身来,看着海岸上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,看着艳艳天光下努力生存的平凡人,忽然就觉得自己执着半生的东西,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。
“潇潇,走好。”
(完)
编者注:阮衡的故事,在作者的另一系列《画师》中有所交代,各位读者可关注《画师》系列同步阅读哦~
《画师》《画师》作者有话说:【有奖问答】请问《木兰像鱼藏香》里的晏斐尔,历史原型是谁?第一个在评论区答对的小可爱,将获得朱一龙抱枕一只。